第五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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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正值天寒地冻之际,北地花木大多都已过了时节,可梧桐院的大花园到底不同于别处,墙边那些红紫不再的槭树与香气难寻的金桂仍是枝雅叶秀盎然可爱,高大挺拔的香樟与栾树依旧如华盖巨伞。沿着曲折蜿蜒的碎石小路迤逦而行,不时可见寿带、孔雀、极乐鸟等珍禽于枝头掠过,显出色彩绚丽的身影。也不知是谁人竟有如此本事,能让这些南方禽鸟在北地安然越冬。
绕过小路尽头的硕大湖石,眼前视线豁然开朗,又是一番洞天。足有十数亩方圆的人工大湖因与活水相连,看似平滑如镜的湖面其实无时无刻不在缓慢流动,昨夜凝结的薄冰在岸边层层叠叠,远远看去如浪堆雪。水岸边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十数座以曲桥彼此相连的水榭亭轩,且不论匠人营造技艺之高明精深,单是那一根根粗有单人合抱的楠木梁柱,就是笔常人不敢想象的花费。
初次置身于此,田知棠不免暗自咋舌,心说到底是传命国侯,这梧桐院不过是严家名下诸多产业之一,可单单一座花园就足教许多显宦巨富之家都自惭形秽,既有北地华宅的恢宏大气,也有江南庭园的精致幽远,当真是“多方盛境、咫尺山林”,一路走来,这满园的假山奇石四时花木、亭台水榭小桥平湖,无不彰显出令世人眼红心羡的富贵气象。
沿岸边继续前行,又见一株金钱绿萼默默开在湖畔,因离旁边那座假山太近,本该俊丽秀雅的树形已被挤得歪斜,只一眼,田知棠就从中品出几分别样滋味,既非我见犹怜的娇弱,也无孤芳自赏的傲然,而是有志难伸的不甘。
据说梧桐院奇花佳木虽多,唯此一株最得夏继瑶喜爱。
湖心有座八角飞檐的凉亭,以红漆雕栏的九曲桥连着水岸。此时岸边桥头已然站着几道身影,腰间皆系有金丝绦子,彼此却并不交谈,只是默默伫立。见田知棠现身,各人反应不一,或冷冷一瞥,或全然无视,唯有一名年轻男子露出矜持而又含蓄的笑容迎上前来。
此人容貌长得颇为英俊,双目神华内蕴,身姿颀长挺拔,穿一袭烟墨色缎面圆袍,虽衣领外翻略显轻佻,却是眼下国朝男子最为时兴的穿法,看起来很是潇洒不羁。
“想必这位便是知棠兄吧?在下赵秋寒,日前听闻知棠兄于城门前技惊四座,初来乍到便为小姐立下大功,委实钦佩之至,怎奈琐事繁杂不得抽身,迟迟未能与知棠兄谋面,今日总算得见,顿觉传闻不虚,知棠兄果然是龙章凤姿、卓然不群,幸会!”
听对方自报名姓,话又说得十分客气,田知棠连忙微笑还礼:“原来是秋寒兄,久仰大名。在下貌粗性鄙才不堪用,幸蒙小姐抬举,方得腆列此间,然则与诸位一比,简直如砂石混于珠玉、萤火较之皓月,心下自惭形秽已极,岂敢当秋寒兄如此盛赞?”
尽管他此前一直没有机会与诸位同僚打交道,却早已对赵秋寒这个名字多有耳闻,心知此人位在梧桐院一众管事之,不仅功劳卓著,更于夏继瑶有过大恩——此人是夏继瑶父亲夏明达生前挚友之子,因夏明达当年担任朝廷侍御史时得罪过不少官员权贵,待其屈死诏狱,对夏家落井下石者大有人在,幸得赵家父子拼死相护,其时尚自垂髫的夏继瑶才能活着离开京师,前来燎州投奔外祖严荣。对于这么一个在梧桐院内举足轻重的人物,即便田知棠平素最是烦恶这类虚情假意的场面客套,也不得不违心地摆出一副友善姿态。
既然一个主动示好,一个曲意迎合,之后双方自是相谈甚欢,等借着近来城中市井趣闻闲聊一阵,耳听得身后林间传来声声人语,二人这才止住话头,与其他管事一道垂肃立,恭迎夏继瑶的到来。
一阵环佩玎珰响过,香风袭来,夏继瑶在一众丫鬟下人的簇拥下款款绕出湖石。只见手捧镂花紫金手炉的她今日一袭素色宫装,肩上披了领油光水滑的紫貂短裘,大袖宽衫杂裾垂绡,湖风过处衣带飘飘,既灵动飘逸,又颇具古风。
由于此前一直未曾有幸目睹夏继瑶真容,每每只隔着珠帘回话,此时的田知棠竟不免有些冲动,微微抬头看了过去,然而只一眼,他就因惊诧而陷入恍惚。
坊间早有传闻,说燎侯严荣的外孙女儿是个倾国倾城的桃李佳人,可在田知棠看来,此类说法终是阿谀奉承的意味居多。不可否认,夏继瑶的确姿色不俗,只是鼻如刀削眉似剑锋,兼且眉骨粗突斜飞入鬓,如此锐利的五官线条倘若放去男子脸上自能增色添彩,之于女子则未免过于生硬,英气有余,柔美不足。但这些至多只能算是白璧微瑕,真正令田知棠满心惊诧的,是对方那双眼睛。
夏继瑶的眼睛很美,凤目流转顾盼生姿,乍一看便有如那晴时的海、雨后的天,明澈、静美而又空灵,可若是细细看去,这份空灵静美之下又蕴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力量,似乎只要这双眼睛的主人愿意,这片海就会掀起狂风巨浪,这片天就能降下暴雨雷霆。在这样一种力量的加持下,她的高高在上也成了天经地义和理所应当,仿佛她就是天地万物的主宰,生杀予夺,无可反抗。
田知棠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而且还见过两双,其中一双属于真龙天子,三十年龙盘潜邸,终得鳞爪张扬,便可横扫列国的大虓先庄明帝陈陟;另一双则属于他的父亲,半辈子淡泊无争,一朝怒而拔剑,竟作七千里龙吟的剑中九五田少游。
可是今日,他却在一个年仅双十的女子脸上看到了这样一双眼睛。
一念及此,他不禁在心中默默叹道:“可惜她是女子!万幸她是女子!”叹过,他忽又心中一动,只觉得自己似乎已能理解严荣的矛盾和痛苦了。
就在田知棠暗自感慨之际,夏继瑶已然来到桥头,先是对一众管事颔致意,而后又将目光落在初次置身这等场合的田知棠身上,开口问道:“知棠啊,若是我没记错,你来我这儿已有两旬了吧?”
田知棠上前回道:“回小姐话,确是如此。”
夏继瑶颔又道:“嗯,当初听仇公说你世居江南,如今来了北地,吃住可还习惯?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找琴儿和书儿她们两个开口,莫要不好意思,回头再委屈了自己。”
田知棠连忙回道:“些许小事,不敢劳小姐挂怀,况且绿琴姑娘和书儿姑娘心思细腻,平日已将属下一应所需安排得妥帖周全,小姐实不必为此费神。”
夏继瑶闻言,看了眼身旁眉开眼笑的绿琴和表情恬淡的书儿,见前者望着田知棠露出副“算你会说话”的模样,不禁摇头轻笑片刻,随即又道:“这几日城里出了不少风言风语,知棠你没往心里去吧?”
田知棠淡淡一笑。
因着梁天川过往的名声地位和侠行义举,自其落网的消息传开后,的确有人骂他田知棠是条“靠钻女人裤裆讨食吃的狗”,说他当夜奉命生擒梁天川的做法是“残害武林侠义英雄,好向自家主人摇尾卖乖”。不过他对此毫不在意,当年家中出事后,比这更难听的话都海了去,那时的他都懒得理会,何况如今?
猛虎不闻柴犬吠,鸿鹄无意燕雀鸣。
唯有胸无大志的粗蛮匹夫才会格外在意世人谤誉,才会见辱拔剑血溅五步。
将田知棠那不屑一顾的表情看在眼里,夏继瑶又是一笑,“我对你自然是放心的,不过你也要记住,梧桐院里总共只有五条金丝绦子,我之所以把其中一条给了刚进门的你,并非是因仇公之故,而是你田知棠当得起。今后无论在家在外,该有的排场你得有,该端的架子你要端,该立的威更得立,凡事有我替你兜底。”
此言一出,田知棠立刻心领神会,当即抱拳应是。
“闲话”聊过,夏继瑶当先迈步,领着两名贴身丫鬟过桥去到湖心亭中,众管事相继跟上,留下一干下人候在岸边。
等在亭中落座,夏继瑶将怀中手炉递给书儿,又接过绿琴奉上的茶水啜了口,这才将目光一一扫过管事们,有人见状会意,当即出列开言,向夏继瑶禀报节字营在塘驿镇出事的消息。
说话者是个俊俏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模样生得竟比赵秋寒还要出色许多,端的是星眸红唇玉面青丝,已有些男生女相的意思,话虽如此,此人身上却不见半点女子阴柔,反倒英武十足锐气逼人。待他话音落下,其他人倒是没甚反应,显然早已知晓,初闻此事的田知棠却难免愕然,心说武营侦骑押解的钦犯都有人敢劫,当真是破天荒头一遭。便不提钦犯梁天川的遁逃,单是个个位同六品的武营侦骑竟让人一口气杀了十几个这事,就足以令朝廷震怒天下哗然。
和管事们一样,夏继瑶同样反应平淡,只缓缓放下茶杯,望向亭外湖面慢条斯理地说道:“既然玉江将此事拿来说了,那么大家一同聊聊也好。谁先来?”
听她这么一说,名唤“游玉江”的俊俏少年自是当仁不让,率先开口道:“小姐,属下以为,此事非同小可,我等万万不可等闲视之!”
夏继瑶不置可否地看了游玉江一眼问道:“怎么说?”
“驰州本为燎北三州之咽喉锁钥,当初梁贼杀官犯禁搅得驰州大乱,整个燎北一度门户紧闭自成天地,朝野间立时流言四起,许多人都在明里暗里非议侯爷瓜田李下!虽说小姐您当日曾让田知棠前去帮节字营擒得梁贼,算是代侯爷向朝廷自证清白,可这才短短几日光景,消息还未传至京师,节字营却已在我燎州地界出事。恕属下直言,如今在某些人眼中,您当初所为怕是有欲盖弥彰之嫌!”
此言一出,立时引来其他管事附和,唯有赵秋寒和田知棠犹自默默伫立,前者应是抱有不同意见,而后者则单纯只是心下讶然。
据田知棠所知,由于严荣在自家家事上的态度,严家两个小辈之间早已达成默契,所以岐山院和梧桐院的管事们几乎全是双方各自从江湖里招揽的能人异士。如今看来,这些人显然已经完成蜕变,至少学会了以庙堂中人的视角去看待和分析问题,并考虑其可能的后续影响,而不是如绝大多数江湖人那样将劫囚一事简单地当成江湖同道之间的出手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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