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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了一切準備,然而也沒有萬全的把握使皇帝寬宥他,故而他此時亦甚惴惴。
「左相,大家宣你進去哩。」宦官邊令誠走了出來,微笑道。
——「大家」是宮中之人對皇帝的稱呼。
李适之向邊令誠拱手一笑,打起精神,抬足跨進紫宸殿高高的門檻,穿過層層軟羅帷幕,走入降真香濃郁的殿內深處。
皇帝坐在紫檀几案後,手中正拿著一卷奏疏,見他進來,笑道:「坐罷。」李适之道謝坐下,只覺身下綿軟的錦墊,今日竟似硌得他格外不適。他咽了口唾沫,啟齒道:「臣見瑞雪可喜,直入春,想來今歲定是一豐年了。」
皇帝打量了他一眼,笑道:「關中積蓄既豐,朕便可不必巡狩東都了。」
之前關中糧食不足,皇帝時常要就食東都洛陽。裴耀卿鼎漕運,意圖使江淮糧食順暢無阻,運入關中,李林甫與牛仙客也曾籌謀和糴,亦是為此。李适之正要為裴家和自己說話,故而藉機笑道:「故裴丞相革糧運,以實關內,可謂巧思。」
皇帝昂,視線投向虛空,臉上露出懷悼之色,嘆道:「裴卿只較朕年長四歲,卻去得這樣早!『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條』,大抵說的就是他這樣的人品罷!」李适之點頭附和,卻聽皇帝又笑問道:「你與他家養女結親不成,難道不思再擇好女,以續斷弦麼?田舍翁多收十斛麥,尚欲易婦[1],你身為大唐宰相,何以中饋猶虛?」
李适之萬萬想不到皇帝竟會先提此事,心中叫苦不迭,疑心李林甫已將此事稟告了皇帝。他又不敢貿然向皇帝發問,只得答道:「臣待裴家養女情深,不願再聘他人。」
皇帝望了望他,嘆道:「我李家固多痴情之人,也是李氏應有之劫。」說此話時,嘴邊卻有一絲溫存笑意,顯是想起了那使他深深愛戀的楊氏女。
李适之見他心情似乎不差,暗地裡咬了咬牙,起身離席,轉又跪倒在地,揚聲道:「臣萬死,有事奏稟,還請聖人降罪。」
皇帝道:「你只管起來說罷。」拿起案上的白玉麒麟鎮紙,隨手擺弄。
李适之依舊低頭跪著,稟道:「聖人明鑑,那……那裴家養女,並未死去。是……是臣見這樁婚事人盡皆知,無法毀婚,便出此下策,令她假死遁世,以解除婚約。」
皇帝沉吟片刻,問道:「你們為何要毀棄婚約?」
李适之聽皇帝語聲溫和,仍是不敢掉以輕心,恭聲道:「那裴家養女與臣性情不合,實在不宜結為夫婦。」
皇帝驟然抬起雙眸,定定望向他。他低著臉,看不見皇帝的神情,空氣中的沉默讓他稍稍有些窒息。他不敢抬頭與皇帝對視,卻感到對方的目光投射在他身上。不知怎地,這兩道他其實根本未曾得見的目光,竟使他想起皇帝還是臨淄王的時候——那個殺伐果斷、平定內亂的臨淄王。
他隱約明白了她當時的心緒。
在他的權勢面前,她只能為那個男子周旋,而此刻,在全天下最有權的人面前,他也只能為她周旋。
他又想起了房琯的話。是的,若是他當日硬起心腸留住她,當真……也不必遭遇今日的困境了。
君臣二人靜默了很久——也許只是數息——他終於忍不住了,叩頭道:「臣……不合欺君。臣甘心毀去這樁婚事,乃是因為那裴家養女她……她並不愛戀臣。」
皇帝「啪」地將白玉鎮紙丟在案上,好像聽到了什麼極好笑的事,放聲笑道:「她便是不愛戀你,又有何妨?她嫁為你的婦後,終日只能與你相守。天長日久,情意自生。縱是她待你無情,也終歸要奉你為夫君,死後也只能與你同穴。你是李家男兒,是大唐宰相,卻怎地怯懦如斯,只為她不愛慕你,便任她棄你而去?」
這是皇帝今日第二次提及他大唐宰相的身份。這一次,語氣添了三分凌厲。
李适之的額頭上滲出汗水,暗叫不妙。他只想著對皇帝坦白,以求儘早脫罪,卻忘記了皇帝的性情,更忘記了李唐皇室一脈常有的習慣:只要能得到想要的女子,他們素來不管旁人的心意。
太宗文皇帝何等英主,卻也強納弟婦;平定高句麗與西突厥、為大唐贏得最大疆土的高宗,立了父親的妾室武才人為皇后;而自己眼前這位雄才大略的聖人,更是準備將自己兒子壽王的妃子迎入宮中……他怎會相信自己竟能將心愛的女子讓給他人?他怎會相信自己與裴家之所以欺瞞他,並非因為另有陰謀?
皇帝的問題,李适之不能不答。他抿了抿唇,說道:「臣對她確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但她若與臣相守,必將鬱鬱寡歡。臣……不忍。」
「只為著這份不忍,你就寧可欺瞞朕嗎?依朕看來,那女子妖媚惑人,才是使你失了心智的禍源,不妨賜她一死。」皇帝的話中仍是帶著笑意,仿若閒敘家事,李适之卻打了個哆嗦,驚得重重叩頭:「計由臣出,與裴家和她絕無半點干係。聖人若要降罪,請罪臣一人!」
皇帝沒有回應,李适之便一直叩著頭。他額頭的肌膚觸在冰涼的蓮花紋熟磚地面上,一下又一下,直到他前額發紅,眼目暈眩,皇帝方才笑道:「罷了,朕若強要賜她死,倒不免令你我君臣生分。」
李适之忍著頭暈,連聲道:「聖人寬仁,臣感激不盡。臣唯有更加用心國事,以報主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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