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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然不語。
她又道:「可是……可是——」
我捂住了她的嘴。她的嘴唇在我手心輕輕翕動,像蜻蜓的翅,像翠鳥的翎,撓得我痒痒的,連心裡也似癢了起來。我硬著心腸,沉聲道:「沒有什麼『可是』。我要應付的是刑部尚書,你所要應付的,可是當朝天子。你也知道,他是三十年太平天子——這三十年的太平,豈是尋常人可以造就的?」
李隆基殺伐果斷的手段,不論是史書里,還是現實中,我都聽過太多了。
她顫了顫,乖巧道:「我明白了。小娘子,我——我只是想有個人說話。這觀里——這觀里好冷。我一個人……我怕。」
溫言軟語,偏有無盡淒傷。我喃喃道:「他……他還會陪你二十年的。」
楊玉環詫異地瞥了我一眼。我這才意識到我說漏了嘴。安史之亂中,她在馬嵬坡香消玉殞,距今大約十七年。
想到她會死,我並不感到特別難過。這樣極致而純粹的美,不能夠久留世間,也是常理。我寧願相信,她的魂魄,當真去了海上的仙山,在虛無縹緲的仙境間獲得了永生。
這時裴家的侍女尋了過來。我嘆了口氣,又強調道:「太真,太真,你要記得我的話。」
她點點頭:「多謝小娘子。」我這才起了身,回到席間。
這場宴席過後數日,李适之邀我去看他置辦的家。按照他的說法,我當年和幽州軍士斗酒,幫忙平息了一場內訌,這是他給的「出場費」:彼時我低聲自語「任節度使又不能給我出場費」,他事後派楊續來問我,我信口胡說「平康坊一處宅子也就夠了」。結果,他真的在權貴聚居的平康坊買了一處宅子。
他絮絮說著這套宅子本是前朝什麼宰相的舊宅,他向其後人買下,又在宅子中遍植我喜歡的茉莉與蘭花,還在宅中的兩棵櫻桃樹下埋了幾壇酒,待十年後與我同飲。
竟然已經規劃到了十年後的事嗎?這樣看來,人的一生倒也很短。
這座宅子極深,我走了一半就累了,靠在園子裡的山石上休息。李适之笑道:「一嬌一態本難逢,如畫如花定相似。此情此景,合當有酒。」吩咐侍女倒酒來。
轉瞬有人遞來了酒,是那個我在幽州見過的美艷侍妾。
他說過要遣散她們,我沒有同意。出於公心,我不願見到親子分離的景況。出於私心,我想,結,我大概有義務和他做親密的事……那時,有其他的女人、其他的選項,他有沒有可能……就不強求我和他親密了?
這個想法很自私,我知道,所以,我沒有和人說過,也不敢說。
我接了酒在手,慢慢啜飲。
「好痛……」一杯酒尚未飲盡,咽喉和食道附近,忽然有劇烈的疼痛蔓延開來。然後……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兩三秒——身體開始顫慄,我痛得坐也坐不住了,蜷成了一團。
「怎麼了?」我聽見李适之在問我,但是我沒法回答。
好黑。好像……連天色都變暗了,變黑了。
要是暈過去就好了,就不必受這樣的苦楚,我迷迷糊糊地想。過了一會兒,疼痛稍減,隨之而來的是胃部的抽搐感。我仍舊蜷著身子,手指按在胸前,指甲掐進了肉里,這樣的刺痛,似乎能夠讓我稍稍分心……那種抽搐感實在是讓人發瘋。殘餘的神智使我強掙著起來,為自己催吐。催吐過後,抽搐感減輕了一點,然而四肢又逐漸變得麻木無力,整個人只覺得噁心,像喝了泔水一樣噁心。
李适之好像在逼問那個侍妾。她說了什麼,我也沒聽清。他踢了她一腳……然後又將我抱上了馬車。
他去了一位醫官的家裡。醫官見了我的情狀,連忙拿來數枚雞卵,取了蛋清,和了水讓我飲下。我飲下不久,又吐了一場,這回的確好了一些,只是全身仍舊處在麻木的狀態中。
李适之惶然問道:「我家娘子中的是什麼毒?」醫官道:「以下官所見,似是砒霜。」說話間捋著花白的須髯,似是有些為難,「下官已盡力施救,但砒霜之毒……難以盡去。」
急性砷中毒雖有解毒方法,但都是後世的西方醫學才有的,甚至還可能涉及血液透析。中古時代的中國,絕不可能有除根的解決方法。能夠保命,我已經很慶幸了。醫官又吩咐童兒取來數種草藥,煎成汁讓我服下。
當晚李适之將我送回裴家,我便一直處在昏睡中,甚至出現了譫妄的症狀。三五日後,我偶爾清醒,聽說我的養父母均是雷霆震怒,要求徹查此事。崔顥更是不顧自身官階低微,去質問我那位尊貴的未婚夫,為我討公道。李适之一改素日裡恣肆率性的習氣,低聲下氣地點頭稱是。
裴夫人時時向我講述事件的最進展。據說那天經手了那杯酒的所有僕婢,包括那個侍妾,過往歷史與人際關係都被挖地三尺,細細篩過,仍是未有結論。
然而我似乎竟不是很關心真兇是誰。無論真兇是誰,他都幫我推遲了婚禮,我暫時仍能保有自由之身,不必去李家做婦、做繼母。
我只管在裴家躺著。醒著的時候,我有時會取來一兩今人的詩,胡亂翻譯幾句,記在紙上。我也拜託崔顥為我帶來王維最的詩文,放在榻邊。此時此刻,我更加思念王維,思念他那我至今未有機會見到的輞川別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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