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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件衣裳罢了,那是件怎样的衣裳,她最清楚。十几岁的时候,被公主送去纹绣坊,而后日以继夜的劳作,一步步从宫人,做到八品、六品女官。母亲离世以后,所有的事,她一人担下来。喜无人分享,痛无人分担。慢慢学会了不悲不惧。
载初元年,女皇登基。那时她亲手为才人准备了礼服,会弁如星,充耳琇莹,衣裳华美,流光溢彩。前几日婕妤差人送来,令尚服局好好打理,说是近来要穿。那一刻她便预感,上官婉儿,准备赴死了。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婉儿。绝对不会。”数十年前,她在公主眼前的誓,时时谨记心间,片刻不曾忘记。公主呢?公主也亲口过誓,却亲手把婉儿送来断头台。连那位父母为帝的女人,都不能保护好她,画采暗暗在心中问自己,她有可能做到么?
无妨,虽千万人,吾往矣。她在眉心贴上花钿。
在纹绣坊那些冷清的日子里,一遍一遍孤寂地回想中,她终于把自己活成婉儿的样子。直到她现,公主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微出神。那都是婉儿在她心中刻下印痕的证据。能被公主这样看着,是对她最高的赞誉。
不,不。如果能替她而死,以假乱真,那就是真的变成她了吧。这才是对我的一生,最高的赞誉。
她身着华服,悄悄从大殿后边走进去,最终出现在两人眼前。那一刻,李隆基也吃了一惊,真以为世上有两个上官婕妤。细细看去,才现眉眼有些不同。磅礴的气度,气定神闲的眉眼,举手投足之间,如出一辙。
“在下尚服局司衣,刘画采。”
儿时,你站在我身前。今日,我站在你身前。这次,换我来保护你。
风吹起衣角,三人默默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她看见婉儿微微仰头,皱起眉,嘴唇微微颤动了。
“画采,我不会……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我不会让你替我——”
她冷笑一声,道:“在这迷乱的宫廷政坛,那些不堪的事,上官婕妤做的还少么?不差这一次吧。”
但我由衷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这是你做的最后一件不堪的事。
“我死了,你还有公主可以惦念。你死了,我就什么都没了,与死何异。所以,你不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么,上官婕妤?或者……允许我称您为婉儿吧。”她扭头看向李隆基,“因为今日必须离开的,是上官婕妤,不是上官婉儿。我相信,临淄王懂得这一点。”
“有,这位小小司衣,怎就确信我会听你的?”
“临淄王喜欢她的诗,不是么?”
真正的婉儿摇了摇头,她企图走上前,却被画采伸手拦住了。
“上官婕妤,也许活着,比死了还要不容易的。我们啊,是互相成全。”
万骑的军旗下,她仰望着天空。漫天的繁星啊,硕大拖着长尾,一颗一颗坠落。
我携满天星辰以赠你,仍觉漫天星辰不及你。你是我穷极一生未做完的梦,我只是你一念之间吹过的风。我的名字不会被后人知道。我爱你不会被后人知道。史书上不会留下刘画采这个名字,她没有亲人,没有子女。在这个世界上,她真的没有留存一点痕迹。好像从未来过。在你的一生中,在这段波澜壮阔的故事里,她只是个可有可无的配角。[R1]但我甘愿做个配角,做历史的尘埃,在角落里默默看着你,守护你。
愿你岁岁平安,即便……生生不见。
脖颈上的鲜血喷溅出来,她仍留恋不舍的眼望着繁星,任由血沫涌出嘴角。血雾蒙上了双眼,那鲜亮明媚的颜色,是世间最美又最危险的东西。宫女们手中红烛燃尽,一支一支熄灭,吞噬在黑夜中。谁也没有动,四下寂然。薄软的衣衫上,一片月光洒下,纹绣的礼服变得柔和。
临淄王提起女人的头颅,挥臂扔给万骑将士们。粘上血污的面容,模糊了五官,神情却莫名让人觉得安宁祥和。很奇怪,仿佛沉入温暖的梦乡,出奇地清秀俊美。头颅落地,在马蹄之间杂乱地翻滚、碰撞,踩得稀碎,终于看不见了。
她真正消失了,不曾来过一般。
“去相王府上,老老实实呆着,等我的消息。之后我们送你出城,不准让任何人,尤其是皇姑母知道你还活着。从今往后,大唐就当你死了,这是我们的君子之约。你是诗人,我信你一次。若是偷偷回来,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我不可以再见她了,是么?”
“是,除非她死了。”
除非……她死了……
“不能见她,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区别呢。”上官婉儿垂下头,轻轻叹息一声。
不,那样你还可以写诗,做一个纯粹的诗人。我喜欢你的诗。我希望你写下去。刻在大唐江山的石壁上,写在酒馆的粉墙上,传唱在妓馆歌女的红唇边。那时候,她们会说,不知这诗是谁写的,但真真绝妙极了。我想看见这一天。
这也是在成全你。
喊杀声在血海中回荡。冷落于深宫内院,静静躺在婕妤书案上的,是叠得整齐的红裙,与遍布裂痕的平安符。无人处,被一双纤细的手取走。
先天二年,豫州的一家小酒馆里,几个人饮酒畅谈,品评着时事。一个带斗笠的人走来,独身一人喝闷酒,听着他们说话,笑而不语。那人微微抬头,帽沿下是秀美的鼻梁,薄薄的唇,还有未随岁月消逝的容颜。她紧咬着下唇,听到动情处皱紧眉头,捏着酒杯的指节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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