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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花了一些時間慢慢地和6歸昀講關於承倬甫的事,很多時候不得不停下來,因為他仍擺脫不去那份羞恥。然而6歸昀並沒有表現出什麼嫌惡之色,他如果說不下去,6歸昀就會巧妙地岔開話題。所有人都知道他和承倬甫關係匪淺,可是真正和第三個人剖開來講他們的感情,對關洬來說還是第一次,他終於得以在這敘述中重看待承倬甫其人。他有時是熱烈激情的同路人,飽含對國家的愛;有時又成了冷漠利己的蛇,盤踞在祖蔭的墓穴上吐出他人的骨頭。言語變成海上的迷霧,他夜夜航行,卻無法抵達那個真相。回憶如亂麻纏住他的呼吸,他只能從胸腔的血肉里剝出那鐵畫銀鉤的四個字,手起刀落,斬斷了承倬甫在水中的影。
船在半個月後靠了岸,關洬和6歸昀別過船上的中國人,坐火車前往東部,到費城與詹姆士會和,方才以兄妹示人,隨後再去普林斯頓找寓所安頓。彼時為外國人開設的英文學校有一些,但允許女子入學的極少。關洬跑了許多地方,總算找到一間願收6歸昀的學校,只是課都在晚上,學校又遠,關洬放心不下,每天自己下了課,步行一個多鐘頭去接她,兩人再結伴步行回來。房東是個老太太,她住在樓下,把樓上的房子分著租給許多人。她瞧不起中國人,言語間多有冒犯不說,飯食經常少他們倆的,洗衣服也故意落下他們的,說「中國人有傳染病」。6歸昀一個大小姐,很快就學會了做飯、洗衣。因為關洬的課業比她重得多,這些事情大多還是她來做。另有個愛爾蘭來的年輕小伙子,時常打6歸昀的主意,房東也不管。最後關洬為了維護6歸昀跟他打了起來,反倒兩個人都讓房東趕了出來。那已經是他們到美國大半年以後的事,兩個人寒冬臘月里在街頭無處可去,6歸昀還要拿著帕子,給關洬擦鼻血。
「你又不會打架!」6歸昀又是埋怨,又是心疼,「你說你……」
關洬「嘶」一聲,6歸昀趕緊收手。他瓮著鼻子,只道:「跟他說不明白!」
那赤發佬口音忒重,動嘴說不明白,就只能動手了。
6歸昀看著他,哭笑不得地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風一吹過去,她便抖。關洬看了她一眼,趕緊把兩人行李里的毯子拿出來給她披上,6歸昀張開手,想把他也蓋到毯子下面。關洬一直跟她守著禮,從未如此親近過,直往後縮。6歸昀只是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二話不說把他籠了進來,兩人靠著一起發抖。抖了一會兒,關洬「噗嗤」一聲笑了出來。6歸昀看著他,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一塊兒笑了起來。
「對不住你,」關洬拍拍她的手背,「來之前以為美國什麼都好,你也可以自由。沒想到最後連累你吃這麼大苦頭。」
「你有什麼對不住我的?」6歸昀不看他,只是微笑,「自由本來就是要吃苦。」
關洬轉頭看著她,意外於她會說出這樣的話。6歸昀還是看著前面,有點兒發呆似的神情,不知道想起了什麼。
「王元良他們的戲班裡也很苦。」她突然開了口,「他們是跑江湖唱堂會的小班子,每人自己一個鋪蓋卷,冬天也沒有棉的,填的都是些蘆草。到冬天,一夜冷醒好幾回,手和腳都是凍瘡。每天大清早,班主就喊他們起來吊嗓子練功夫,慢一點兒就是打,唱錯了也是打。都說不苦不能成角兒,可是苦成這樣了,也還是成不了角兒。」
這還是關洬第一次聽她提起那個戲子,他什麼都沒說,就靜靜地聽她講。
「可是一上台,就什麼都不一樣了。王元良唱旦,我頭一回聽他唱戲的時候,他扮《憐香伴》里的崔箋雲。『宵同夢,曉同妝,鏡里花容並蒂芳,深閨步步相隨唱』……」她輕輕哼起來,一把好嗓子,珍珠似的彈了一地,然後又戛然而止,「你別笑我傻,我當時真沒看出來他是個男人。我若是曹語花,我也願意和她『宵同夢,曉同妝』。」
她轉過頭看了關洬一眼,關洬愣在那裡,一時竟然不知道她是否意有所指。他不說話,6歸昀便笑笑,放過了關洬一馬似的,又道:「可是我也想不明白,崔箋雲若是真的喜歡曹語花,又怎麼忍心讓她去給自己的丈夫做妾呢?」
關洬澀聲道:「曹語花若不去給崔箋雲的丈夫做妾,又如何能夠與她『宵同夢,曉同妝』?」
6歸昀搖搖頭,嗤笑了一聲:「我看啊,還是因為《憐香伴》也是男人寫的,男人做夢,無非嬌妻美妾。男人寫的戲,男人來扮,全都是騙人的。」
關洬也笑:「你好寫一篇文章,就叫《重評&1t;憐香伴》,這論調很,也很……那個叫什麼?feminism。」
6歸昀懶懶地笑:「我才不寫什麼破文章。」
兩人又安靜了一會兒,毯子裹在身上,漸漸沒那麼冷了。6歸昀似是累了,頭輕輕地別過來,靠在了關洬肩膀上。關洬感到一片溫熱悄悄地濡濕了他的肩膀。
「你還想他嗎?」
關洬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他知道6歸昀不是在問他,而是在問自己。他抬起頭,只看到深黛的天空點綴著無數星星,沒有月亮,那片曾經飄過他少年時光的雲也消散了。
「想。」他輕聲地吐出一個字,對著心中遙遠的月亮悄悄告解。
6歸昀在他肩頭吸了吸鼻子,用一種很較勁的語氣,強調什麼似的:「我不想了。我以後也不會再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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