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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倬甫一句話在舌尖轉了三圈,最終很心虛地把視線投到了別處:「想去找你。」
關洬勾了勾唇角,繼續跟他並肩往前走。清華園在京郊,傍著前清皇家園林,風景比北大好許多,兩人一路踱步,不多時已經走到了體育館附近,有一撮學生正匯聚在那裡,台上也有人在演講,台下有人散著傳單,遠遠地看見了關洬和承倬甫走過來,就「餵」了一聲:「同學!」
關洬突然抓住了承倬甫的手臂,臉上帶了一點緊張的神色。承倬甫愣了一下,隨後明白了關洬的心思,嘴角頓時就揚了起來,壓都壓不下去。他就這麼乖乖地跟在關洬身邊,沿著另一條路走到了湖邊。
關洬:「昨天那位是……?」
承倬甫聳了聳肩:「哦,我五姐夫——他堂哥就是我三姐夫,你記得吧?小時候見過的,咱們一塊兒去過吳家。」
記得。但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關洬順勢換了個話頭:「你五姐怎麼樣?」
「挺好的。」
「承伯伯呢?還好嗎?」
承倬甫聽見就笑了:「他能有什麼不好,罵名都讓別人背了……靠著好女婿們頤養天年唄。除了養了個不孝子時不時地氣他以外,日子都過得挺舒坦的。前兩年又娶一房姨娘呢,老當益壯!」
關洬的眼睛又睜大了,意外於他談論父親的口吻。承倬甫自嘲似的:「見笑。我們家一向沒你們家父慈子孝——你爹娘呢,身子骨還好嗎?」
「娘一切都好。我阿瑪麼……」關洬頓了一下,「五年前過世了。」
承倬甫的腳步猛地停住,臉上的笑容消失得一乾二淨。
「對不住……」他幾乎是手足無措起來,「我,我不知道……」
關洬只是搖搖頭,臉上是一種傷痛已然淡去的釋然:「無妨。」
承倬甫追問:「怎麼會?」
於是關洬開始講述起來,其實也沒那麼多可講的。辛亥年關敏和辭官的時候身體就已經不大好了,人最大的痛苦或許就是有希望之後,又步入絕望。在京城的最後兩年,那個無藥可救的朝廷就像是會盤踞在活人身上吸血的惡鬼,一點一點把關敏和整個人都熬得油盡燈枯。可是等到大清真的亡了,關敏和也沒有解脫,反而是更加心如死灰。他的阿瑪真的是為大清心碎而死的,只是大清不在乎,也不需要。那份「忠」看起來似乎毫無意義,卻成了他回憶起父親的時候一個堅固的錨。
關洬不知道要怎麼能把這些講給承倬甫聽,所以挑了一個更容易被理解的說法——辭官的文人沒了謀生之道,只能投奔妻子那做生意的娘家,因為嫂子的刻薄度日艱難,最後在家長里短的磋磨里鬱鬱而終。完。
承倬甫長久沒有說話,聽完以後,從口袋裡取出了一包煙。關洬低頭,目光鎖定在煙盒上畫的孔雀身上。他沒什麼地方可以放自己的視線,所以只能隨便找一個地方盯著。承倬甫誤會了他的意思,抽出一支來遞給他。關洬搖了搖頭,沒有要。於是承倬甫自己點了一根,熟練地晃滅火柴,輕聲道:「你跟小時候不一樣了。」
他身上有了某種痕跡,那是承倬甫一直在五姐身上看到的。也許是因為關洬那位「刻薄」的舅母吧。承倬甫感覺哪裡有一根弦崩斷了,一下子抽到他心口上。他很生氣,不知道哪裡來的氣。所以他忍著,惡狠狠地抽菸。
關洬:「人總要長大的,承兄不也跟小時候不一樣了?」
承倬甫沒抬頭,又嘬一口煙:「怎麼不叫六哥了?」
關洬沒想到他會這麼問,略帶尷尬地「啊」了一聲:「都長大了……」
承倬甫看著他:「昨天還聽見你叫六哥。」
關洬沒有想到他聽見了。否認似乎沒有意義,於是他愣了一會兒,還是很乖地又叫了一聲:「六哥。」
承倬甫的煙抽完了。他又看了關洬一會兒,然後突然抱住了他。關洬很小聲地「誒」了一下,語調上揚,又被半路截斷。他猶豫著,很慢很慢地伸手,在承倬甫背上拍了兩下,似乎是安慰——承倬甫不明白為什麼是他來安慰自己。他把關洬抱得更緊,臉埋進了他的頸窩,聞見他身上皂角的香氣。關洬有點不適地掙了一下,又叫了一聲:「六哥?」然而只有沉默,承倬甫就這樣沉默地長久擁抱著他。關洬感到有什麼東西在這沉默里發酵,逐漸醞釀成某種讓他感到陌生的東西。然後承倬甫非常突然地放開了他,就像擁抱他時一樣。關洬茫然地看著他,承倬甫伸出手,在他頭頂摸了一下,自然地好像他每天都會這樣擁抱另一個人。
「回來了就好,」承倬甫笑起來,「以後有六哥。」
自欺欺人地講,關洬當時並不明白那沉默里發酵的是什麼,他只是很高興承倬甫又是他的「六哥」了。在今天出發來清華之前,關洬其實都不知道為什麼非要來見一面,畢竟當年他離開的時候他們已經相當疏遠。也許是因為昨天的情形讓他有點牽掛,或者是因為別的什麼。關洬後來一再對自己說,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然而承倬甫是知道的,他那個被吳玉山稱為「怪癖」的秘密。只不過這並不成之為什麼驚世駭俗、聞所未聞之事,玩玩兔兒爺罷了,八大胡同里什麼沒見過?承倬甫只是意外於這個人會是關洬,他甚至有那麼一會兒覺得自己很噁心,關洬應該是那個缺了一顆門牙還對他笑的孩子,他怎麼能對一個孩子……?——他為此責怪關洬的不辭而別,承倬甫長大了,可他記憶里的關洬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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