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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沈先生說完了,他笑著跟承倬甫握了握手,讓他繼續享用一口沒動過的咖啡,他們下次會再見的。然後他自己戴上禮帽離開了。
在他們所有的對話中,「江寧監獄裡那一位」只出現了一次,「人總是有感情的」,似乎是一種寬容的開脫。承倬甫坐在那裡,就著已經涼透的咖啡一字一句地重想過這位沈先生說過的所有話。為什麼一直在說那些官員?他們甚至不是跟承倬甫最親密的那些——沈先生提到的這幾位,都是最早提出跟日本人合作,或者就是後來積極地擁護汪院長的政策,其中相當一部分是直接負責跟租界的日本人來往的。承倬甫能不跟他們打交道就免於跟他們打交道,在他面前提這些人似乎有點莫名其妙。他們還提到了好幾句木老闆,沈先生講了一句,「木老闆也不喜歡日本人,只是礙於局勢罷了。」
承倬甫不能確定這算是警告還是招安,但他隱隱感受到了風雨欲來的陰雲。比起小小一個中央大學的教授,當然還是這些親日的官員,甚至是汪院長本人,更讓沈先生背後的那位感到頭痛。從九·一八以來,他們二位輪流被對方逼得下野,如今攜手,一位對付日本人,另一位繼續「剿匪」,看似合作無間,其實背後咬牙切齒。所以沈先生他們準備放過關洬,來獲得承倬甫為他們工作?但承倬甫實在沒有從沈先生的話里聽出這層意思,也許這只是一次試探,也許,承倬甫還要等下一次跟沈先生的見面。
他真的很不喜歡跟這些搞情報的人聊天。官場上的人也喜歡話里藏機鋒,但多半是虛偽的蠢貨。像沈先生這樣的人,藏的可不會是什麼自作聰明的俏皮話。隨之而來的是法院的受理,承倬甫認為這是一個訊號,無論他對沈先生的意思是猜對了還是猜錯了,他都必須出手去救關洬了。他特意挑了一個大白天,堂堂正正地走進了唐世劼的事務所。
「唐律師認為,」承倬甫把話接上,並沒有要在關洬面前為自己辯解什麼的意思,「你應該完全否認那篇同情工人的文章。他會說你當時還在美國,對國內的局勢並不了解。」
關洬沒有理會他。承倬甫走了回來,拉開了關洬對面的椅子,終於坐了下來。他擺出了長談的架勢。
「我們現在能找到的,這幾年你主要刊發文章的地方,是《金陵晚報》《公義報》《世界日報》《民立報》還有中央大學的校報。你再想一想,你還在哪裡寫過什麼文章?」
關洬還是不說話。
承倬甫很有耐心:「你一直強調自己無黨派,但三年前你寫過一篇關於托洛茨基主義的……」
關洬終於有了一點反應:「那是學術論文,是政治哲學。」
「只要是關於『政治』的。」
關洬沒忍住冷笑了一聲,似乎覺得承倬甫像一個愚蠢的學生。
承倬甫沒把這聲冷笑當回事,繼續往下說:「托派也是布爾什維克。他們會說你傳播和宣揚……」
「我去年還寫過德國工人黨。」關洬打斷他,「怎麼,我也傳播和宣揚了『國家社會主義』嗎?」
「如果你覺得這些都是無理取鬧,那最開始就不要讓自己身陷囹圄!」
關洬終於不說話了,往後仰,靠在椅背上,看著他。
承倬甫嘆了口氣:「對不起。我不是……」
關洬打斷他:「什麼時候開庭?」
「還沒定。」承倬甫回答他,「大概五月里吧。」
「他們還準備判我槍決嗎?」
「可能性不大了。」承倬甫皺起眉頭,「但他們還是很有可能把你扔在這裡,關到死……」
關洬又一次打斷他:「我需要稿紙。」
「什麼?」
關洬說得很明白:「稿紙。我現在有時間把《中西哲學通史》寫完了。你送來的稿紙太少,我需要更多。」
「適南,別這樣。」
關洬笑了:「哪樣?」
承倬甫又站了起來,他現在有點生氣了,很像小的時候,他跟關洬鬧彆扭的時候,關洬也是不吵不鬧,卻冷冰冰地刺他。從吳家的酒宴上回去的那天也是這樣,關洬那時候十歲不到,已經能讓承倬甫意識到他們家跟吳家攀親是一件不怎麼光彩的事。承倬甫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我在想辦法救你。」承倬甫知道自己聽起來像是在指責關洬不知好歹,但他控制不了。而且說實話,他也確實有點覺得關洬就是不知道好歹。
關洬抬頭看著他:「你可以早一點告訴歸昀。」
「你非要找一個人怪罪是嗎?」
「你覺得這個人不應該是你嗎?」
忍住,承倬甫對自己說。他想把他真正想說的話咽下去,但是關洬的眼神讓這吞咽變得無比困難。
「你才是應該要保護她的那個人。」他的手撐在桌上,微微前傾,看定了關洬的眼睛,「但你在哪兒呢?」
關洬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他的胸口微微起伏,胃裡翻江倒海的劇痛讓他有一種錯覺,好像承倬甫用一把刀捅進了他的腹腔。但這疼痛提醒他,承倬甫是對的。6歸昀落到這般舉目四顧無人可依的境地,不是承倬甫不肯幫她,是他把自己弄進了黑牢。就算承倬甫真的是因為心存芥蒂而有意推脫敷衍,說到底,是他堅稱他和歸昀有夫妻之實,是他把她推到了自己和承倬甫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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